《财经》:这些进展,患者的感受其实并不明显?即便在一线城市,住院病历也有不少医院需要患者自行复印,而且不提供电子版。
陈金雄:技术的发展,它有两个衡量尺度,就是内部的发展和公众的感觉。很多时候二者不同步。
就像AlphaGo下围棋战胜李世石,那是在2016年,一夜之间人们突然知道了,人类棋手下不过AI(人工智能)。但AI其实已经有了很多年的发展,给公众的感觉是那一瞬间。
所以实事求是地说,医院内部这几年整体的信息化,包括电子病历、数据,还是有很大发展的,这些多数是给医生用。到公众感觉到明显变化,这中间还有距离。
另一方面也跟医院的服务理念和服务工具有关,医院电子病历有进度,给患者提供的数据服务也应该有相应进步,但有时这方面确实有滞后,不过不少医院也已经提供了线上的病历复印等服务。
《财经》:给医生的使用上,有什么进步?
陈金雄:有很多。最早全用纸质报告的时候,非常麻烦,检验科不可能每出一张患者报告单,就跑去给门诊医生送一次,肯定送不过来。往往是半天送一次,有时候一天一次,效率多低。
现在起码能做到,只要检验结果出来了,质量控制完以后,就实时发到服务器上,医生第一时间能看到,患者也是。然后再做进一步诊断,安排治疗方案,效率明显比以前高。现在大部分医院都建了比较完整的临床信息系统,一些医院建了院内的临床数据中心,给医生还是提供了很大便利,时间能充分利用起来。
这些跟互联网医疗再结合起来,患者以往跑一趟医院只为拿一份纸质检验报告,现在有一些在手机上就查得到。这些进步还是比较明显的。
对医生做研究,也有帮助。以前做研究得去病案室,翻找病历本,一点点地抠那些内容。现在有数据中心的医院,医生自己搜索一下就可以了。
要说普遍,还谈不上。有的医院投入大,从组织机构上就做调整,建了大数据中心。没建数据中心的医院,最起码病历已经在电子化了,好多医院已经能做到。总的来说,程度不一样,但是或多或少都在做。
投入与产出,算笔账
《财经》:电子病历达到比较高的级别,需要多大投入?
陈金雄:电子病历评级,看起来好像条条框框很多,归纳起来是五项内容。每项都有投入。
第一,临床信息系统一定要全面,不能缺某个系统。要建那么全面的信息系统,本身就需要花不少费用。
第二,医院内的信息要能互联互通,实现信息共享,就还得有一些集成平台的内容,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
第三,临床数据中心的建设,从硬件到软件都得跟上。
第四,达到比较高的等级,得实现业务的全流程闭环管理。如果规划得好,花钱不见得很多,但是,毕竟要投入大量的人力、物力去做。现在医院里面有那么多项业务,全部都要做到全流程闭环管理,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。
第五,临床的决策支持,智能化。
如果更高级别,电子病历七级、八级水平,还得做跨区域的医疗业务协同。
一家医院要做这么多事情,如果再做好一点的系统,这一套没有几千万元下不来。
《财经》:会有地区之间不均衡的现象吗?
陈金雄:会有。比如临床数据中心、专科专病数据中心,尤其是偏向于医院做研究使用的数据中心。实事求是地讲,一定是大医院要超过中小医院。
超过四级,就需要几千万元的投入,一般的中小型医院要担得起高等级的电子病历评级,确实有一定难度。中小型医院,我们也称为“腰部医院”,不一定像大医院搞得那么高大上,也没必要盲目追求高等级。
在满足国家要求的前提下,“腰部医院”应该有针对性地建设自己的系统,抓住痛点,在用户体验、流程优化、数字化转型,包括患者管理和随访上格外关注,做出自己的特色。这类医院的需求往往还更突出,更迫切。
《财经》:多少医院需要过电子病历评级?
陈金雄:目前国家有要求,三级医院最起码要过四级。如果医院想要评三甲、三乙医院,电子病历不够四级,很难过得去。
一些省份还会提出更高的要求,三级医院得过五级或六级。一般来说五级以上属于比较高的等级了。
现在电子病历的评级,全国所有的公立医院基本上都要参加。除非医院级别很低,比如乡镇卫生院,那可能不参加。目前看是,县以上医院应该都有要求参加。
《财经》:国家卫健委今年7月发布通报,2020年参评的2508家三级公立医院,医疗盈余率为-0.6%。电子病历花上几千万元,是负担吗?投入与收益,如何考量?
陈金雄:客观来讲,公立医院的关注点除了经济效益,肯定还会考虑绩效考评。
前几天刚刚发榜(注:10月,国家卫健委2021年度三级公立医院绩效考核成绩放榜),成绩好的医院都很高兴,纷纷在自己公众号宣传得了A++,或进入了A级。公立医院挺看重排名。排名里的指标,也不是单纯看经济效益。
医院还会拿到国家的一些钱,尤其在建新院区的时候,投入特别大。有的一线城市医院建新医院,数字化、智能化方面投了5个亿,基本上是国家在投入。所以医院建新医院或新院区的时候,也是一个比较好的契机。
医院利用电子病历评级这个契机来推动信息化建设,对医院发展是有好处的。我觉得在评级的前提下,应该更关注医院的发展,把信息化做得更扎实一点会更好,而不是去追求某个单一指标。
观察、解决矛盾,还能往前迈进
《财经》:电子病历为什么不能提供给患者,症结是什么?
陈金雄:有很多矛盾的心态在里面。
比如现在患者对于自己的门诊病历有使用权,他起码能拿着到处看病去。要说数据不开放吗?好像也开放了,患者可以拿走自己的纸质病历,检验报告也拿得到,有一些也是电子化的。
但是,完整的电子化、标准化、结构化病历,患者又拿不到。
好比你发了工资,是拿着去理财,还是炒股,还是今天晚上搓一顿,赢了亏了都是自己的,老板不管你。这个权属是明确的。但是电子病历数据放在哪,权属不清晰。别人如果想用你的病历数据,行还是不行,现在不知道。
这里面还有知识产权的问题。有时候专家不支持病历放开,也要理解医院的苦衷。专家那么辛苦找到一个新的治疗方法,肯定记录在病历里了。这个病历能随便给别人吗,知识产权要怎么保护?
还有一种心理,有些医生怕患者拿走了电子病历,治疗过程中不太规范之处,以后患者再回来找他们。
所以,技术问题相对还好解决。但数据的开放、产权问题始终解决不了,如何价值变现也说不清。而这些问题不解决,从业者也没动力一直投入。
《财经》:今年4月北京的线上挂号诊疗平台“京医通”,一度称难以为继,在相关方协商下最终没有停运。在你的从业经历中,也曾主持开发“一卡通”这类系统。你认为互联网挂号的运营权,应该交给谁去做?
陈金雄:这件事的本质,是如何解决资源分配的公平性问题。
互联网进程比较快的行业,比如电商、餐饮,这些行业往往竞争比较充分,市场化程度高。
但是在医疗领域,资源比较集中,尤其公立大三甲医院的挂号属于优质医疗资源,是稀缺的。所以互联网挂号,面临一对矛盾关系:公平与效率体验之间,要如何平衡。
最公平的做法,那干脆回到传统,大家全去窗口排队挂号。弱点也很明显,体验太差,效率太低。
想要效率高,就得引入互联网的办法,预约、线上挂号。问题是紧俏的挂号资源,哪个挂号平台都想要,分配给谁?这是公平性的问题。
有的医院自建App,有的医院借助公共互联网平台。无论医院是自建App,还是与互联网医疗平台合办,所有做软件的人,都会参加好几次研讨会,专门讲怎么解决号贩子的问题,本质上也是处理公平性。
《财经》:未来最大的风口是什么?
陈金雄:各种政策相关的评级,包括电子病历评级,也包括信息互联互通(注:国家卫健委统计信息中心对医院、区域信息互联互通标准化成熟度进行测评)以及智慧服务、智慧管理等,这些是当下的风口。
基于数据驱动和移动互联网,帮助医院实现数字化转型,做好现有业务,拓展新的业务,优化就诊流程和就诊体验,提升效率,我认为是个很好的机会,做完了效果看得见、摸得着,需求又很迫切。
AI、大数据,这一两年有点冷静下来了。长期看,逐渐在业务模式和商业模式上找到好的点,我认为往前走也有机会,会稍微晚一点。